人归万里外,意在一杯中。一别行千里,来时未有期。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恨不生同时,日日与君好。[1]
不断下沉的人奋力睁眼——他是傅辰卿,也是付沧洲。
池幽。赤幽。
我还在。你也在。
得知她对付沧洲心怀感激时的不悦一扫而空,现下,傅昀却开始疑心:她会不会,真的只有感激?
*
百感交集的男人急匆匆想要说明白问清楚时,池幽已悄悄躲进了后山。
不是她临阵脱逃,而是因为实在不能再拖着蜕皮了。
千算万算到最后一步,她堂堂赤虺帝姬,总不能变成原形去听意中人表白吧?
每历经一次蜕皮,赤虺的功力便会增长一成。但机缘往往与风险相伴,如果不能在天雷落下前顺利完成蜕皮,就会在最虚弱时被活活劈死。
傅辰卿的脑子多半是用来长个子了,一向反应迟钝,她必须抓紧时间解决私事。池幽将蛇身缩到最小,正努力剥离外表的旧蛇皮,忽听得一声爆喝:“池幽!”
小红蛇浑身一僵。
冷静,无论傅昀还是付沧洲都没见过她的元身,不应该认得出才对,只需伪装成栖息在此地的小生灵就行。
脚步震得地动山摇,比天雷落得更快的是那人的冷刺嗓音:“你找死吗?”
池幽假装听不见,还没来得及遁地就被重重砸落的凝清剑挡住去路,彻底石化。
他、他怎么认出来的?!
傅昀低头瞪着蛇身中段那处鲜明的伤痕,刻薄的咒骂挤到嘴边,又被费力遏制住。见小红蛇蠕动得实在艰难,他蹲下身来,示意让她爬进自己掌心:“你怎地这副模样?”
池幽破碎了、自闭了、心死了。不想理他。
她身为上古大妖的脸面,在他面前游刃有余的形象,还有谋心不谋利的大计,就这样毁于一旦。
好你个傅辰卿,既得知她有个“旧情人”,难道不该掀桌砸碗,好生大闹一通吗?等怒意发泄尽,悲从中来时,再喝了她的“捩碧融青”,难道不该峰回路转想起前尘,大彻大悟吗?所以,他怎么这么快就找过来了?!
她同死尸一样不动,傅昀咬着牙开口:“逼老子喝那毒酒是故意的,变小装哑巴也是?”
这副一脚就能踩死的模样,比前世的豆芽菜还豆芽菜,弄得他不敢触碰她,真是想活活憋死人吗?
僵持时,头顶一道白光晃眼而过——天劫,来了。
“傅少侠,”池幽裹着蜕了一半的旧皮,懊丧道,“我没力气了,渡不过这个劫,你替我挡一下吧。”
代受天劫,不仅雷震加倍,若是不能补全灵力,原主的修为还会倒退。池幽一身旧伤全靠赤虺血脉本身的灵气撑着,决不能错过这次机缘。
“你个……废物混账!”傅昀手背青筋直凸,动作却异常轻柔,一手拈住蛇头,一手托起尾巴,把小红蛇往自己手心一揣。他浑然不顾忌身上穿着的锦衣,在荒郊野外的泥地里就地打坐。
“轰隆隆——”
雷直贯而下,被青色剑光尽数接下。经过一番运转,洪荒造化的威压化作绵醇灵力,通过他的手掌传导入她的体内。灼流在粗粝掌心化作冷泉,安抚下周身灼痛。池幽盘成一圈,颤抖不停,无言湿了眼眶。
实现夙愿的感觉太过不真实。
明明他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拖累,为了将这只桀骜不驯的苍鹰硬扯在身边,百年间,池幽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心机。可现在,她什么都没做,他却甘愿替她解决这个麻烦。
灵府敞开时,彼此的识海也能够相接。
池幽在虚空里寻见他的幻身,直白问:“欠我那百年情债,你就今后就打算一笔勾销吗?”
傅昀全神贯注抵抗着加倍雷劫,没好气反问:“你还要讹我什么?”
池幽上前扯了扯他,轻声道:“上辈子的情债,你还没还。”
“那我再留一百年。”傅昀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对不会软和的人来说,这话已经近同于表白了。
池幽心脏一怦,大胆埋怨起他:“有什么好留的,整日听你冷着脸骂我找死吗?”
傅昀顿了很久,池幽以为他是因为抵御天雷没空分神回应,却忽听得一句轻轻的:“对不住。”
离开寻常阁后的空虚,寻她不见时的惶恐,此刻将她护在身边的安心,傅昀自诩无心风月,但不代表不懂情爱。
这样刻薄不饶人的我,你为何还要念念不忘?
识海外,池幽望着电光明灭里始终坚毅沉稳、真诚坦荡的灰色瞳眸,愣愣出神。
这双类同鹰隼的眼睛里,有个性,有棱角,也有未被磋磨的天真。她本是虚掷年华的冷血妖蛇,所有的青春与热血,都只与他有关。
看着看着,眼泪不受控制涌出。
前世今生两度初见,她都在哭,此刻也是。傅昀郁闷不止:难不成,又吓着她了?她就这么害怕他?
抗过雷劫,蜕皮还要继续。心思玲珑的蛇妖在这件事上总是分外笨拙不顺,池幽费尽力气扯下的那层旧蛇皮,居然还差点把自己缠住勒断,幸好有傅昀一直在旁边守着。
向晚时的寒风卷入后山,寸许长的小蛇钻进青年温暖的衣襟:“我睡了,剩下的交给傅少侠。”
机关算尽,她不过是想谋一颗真心,许一世年华。
余生,也一并交给你了。
活物贴上肌肤,傅昀慌忙收剑入鞘,改为用双手捂着胸膛。锦衫下的触感暖热鲜活,像是护着一颗心脏。
*
趁着新年伊始尚有闲暇,傅昀亲自把恢复人身的池幽送回了寻常阁,在古铜簪头端端正正刻了“沧洲”二字,强调道:“既然懒得烦神,那就少折腾自己。”
池幽接过簪子,一路送至石板桥,看他跨马欲行,忍不住又追了几步:“你这次走,可一定记得传信。”
傅昀嗤声:“怎么,又怕了?”
“是啊,我怕。”他穿着四合如意纹的新衣,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挂念。池幽一眨不眨盯着看:“怕你一腔赤诚再被有心人利用,让侠心蒙了尘。也怕你同前世一样,一走不再回来。”
这话说罢,傅昀默了好半天,接下腰间本命剑甩给池幽:“拿着。”
百年来,池幽见了他乱丢凝清剑太多次,下意识一个激灵。
好端端的,又折腾剑干什么?
傅昀拉起缰绳,脸上莫名含了窘迫:“我身上也没旁的东西,你先拿着做聘吧。”
原来,他不是要弃剑,而是要……聘妻。
突然谈婚论嫁,池幽抱着凝清剑,错愕不止:“你娶我?不知道我带着什么阴私血脉,你就敢娶我?”
她身上流淌着赤虺血脉,又融合过帝祖圣物,自己尚且不知胡乱与人结契会造成什么后果。
“老子管你是什么东西!”傅昀行了几步,复又转回头。眼底涌动山雨欲来的阴翳,奈何实在说不出那些酸掉牙的话,酝酿半晌,他终于咬着后槽牙,逼自己给她下了一颗定心丸:“我他妈的爱你!”
听口气,活像是在骂街。